随着国家“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和推进，丝绸之路成为学界和大众关注的热词。近日，历史学者霍巍走上金沙讲坛，为听众详解考古学视野下的南方丝绸之路，以及成都与几条丝绸之路的关联。霍巍用详实的材料证明，在这几条丝绸之路上，成都都是一个重要枢纽。
嘉宾
霍巍，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院长、四川大学博物馆馆长、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所长。研究方向为中国西南考古（西藏考古）、汉唐考古、文物学与艺术史、文化遗产与博物馆学等。
手记
几年前，我在云南自驾游，到过中缅边境的瑞丽，在这段旅途中，乡村之间那狭窄的藤桥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这种藤桥横跨在水流湍急的河道之上，桥身是一块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木板，桥身两侧是用树藤编织的护栏扶手。大多数藤桥因年久失修，看起来破烂脆弱，踩上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让人不寒而栗，从而失去前行的勇气。就是这样的藤桥，却时常可见当地人背负着百余斤的重物行走其上。当地人说，大多数有藤编护栏的藤桥是近十几年才修建起来的，在更早的时候，当地人过河更多只凭一道藤索滑过，就这样通行了千百个春秋。
后来知道，这类藤桥和藤索在四川和云南境内已存续了千百年，它们是南方丝绸之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离开这些看似简陋危险的联系，丝绸之路就无法通达。除了藤桥藤索，还有很多羊肠小道，更像丝绸之路上的毛细血管。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毛细血管，编织成了南方丝绸之路的网络，成为当时东西方经济和文化交流的纽带。
晋朝史学家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武帝使张骞至大夏国，见卭竹、蜀布，问所从来，曰：‘吾贾人从身毒国得之。’”就是说在今天位于阿富汗的一个国家，张骞看到了两样商品非常流行，一是蜀布，另一个是竹杖，而这两样东西的原产地都是中国的四川。根据文献记载，当地人告诉张骞，这些东西是我们的商人从印度买来的。可见，早在张骞出使西域打通北方丝绸之路前，就有一条道路将中国的商品销售到了印度与中亚。
当时北方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尚未开通，这条从西南通往印度的古道便成了当时中国联系世界的唯一通道。可是当时的统治者对这条民间的秘密通道全然不知，直到张骞递上奏章那一刻，“蜀身毒道”才第一次出现在帝王的视野里。之后在汉武帝的支持下，西汉政府开始拓展这条路，直到公元69年，东汉政府开拓和经营西南的最边远的郡——永昌郡设立。自此，西夷道、南夷道、永昌道连成一线，古道全线贯通，这里成为东西方交流的另一条大动脉。
因此我们今天谈起丝绸之路时，不仅要看到行走于戈壁荒漠上的驼队散发出的豪迈与苍凉，也要看到在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商人们肩扛手提，跋山涉水的辛劳与执着。
不过，无论是走川滇缅印通道的南方丝绸之路，还是走北方沙漠草原的传统丝绸之路，成都都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它不仅是南丝路的起点，也是承接南北丝路的节点。在这里，勤劳质朴的先人用双手织出了美轮美奂的蜀锦蜀绣，成为丝路上的抢手货，更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起到了桥梁作用，为后人留下了兼收并蓄的巴蜀灿烂文明。
对话
丝路开辟前四川就与世界紧密联系
沙漠草原海上南方
多条丝路通达东西
记者（以下简称记）：现在人们都已知道，丝绸之路并不仅仅只有一条。
霍巍（以下简称霍）：丝绸之路的概念最早是由德国人李希霍芬提出的，实际上当时中国有几条跟丝绸贸易有关系的路线。出玉门关，通过新疆进入中亚，这是传统沙漠丝绸之路。张骞主要走的是这条通道。此外，在沙漠丝绸之路的北面,通过草原地带还有一条更宽广的路，叫做草原丝绸之路。日前在东南沿海发现了很多沉船，这些沉船和港口的发现，以及沿海地区一些码头和佛教遗迹的发现，向人们提示，还有一条同样是在汉代开通的海上丝绸之路。
北面草原，中间沙漠和海上的丝绸之路都有了，还有一条线路，那就是南方丝绸之路。据《史记》记载，张骞曾到过大夏，在这里看到了蜀布和邛竹杖这些来自于四川的特产，当地人说，这些东西是身毒人，即印度人贩卖的。学术界经过考证，开始认为在中印交流中有一条通道，叫“蜀身毒道”，走的就是川滇缅印道，就是从中国的四川、云南到缅甸、印度。在抗战时期，我国的远征军也开辟过这条道路。但当时张骞看到的蜀布和邛竹杖是否就是从川滇缅印这条路销售出去的，这还有待考证。
多种因素促成丝绸之路开通
记：丝绸之路的开通背景其实并不只有商业因素。
霍：是的，这需要多方位地考察。比如说汉武帝通西域，最开始是出于军事动机，但他没想到张骞去了以后，军队没有打过去，他看到了那边有蜀布出售，看到了商业的契机。另外，佛教传播更多不是物质动力，而是精神动力，是中国人那个时候需要追求新的信仰。随着佛教进入，中国的信仰也形成了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面。
记：四川还是佛教传入的前沿地带。
霍：今天乐山市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兴建于唐代。鲜为人知的是，在距乐山大佛不远的凌云、乌尤之间的麻浩崖墓内，刻有一尊我国最早的摩崖佛像，这座佛像造像于距今1800多年的东汉时期。无独有偶，在彭山县崖墓内也发现了汉代的陶制佛像，从佛像造像的时间来看，四川在中国算是受到佛教影响最早的地区之一。佛教到底是从哪条线路传入四川的呢？
有学者认为佛教进入中国，走的是川滇缅印这条“蜀身毒道”，与南方丝绸之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有学者认为，并不能将眼光只锁定在川滇缅印这一条道路。根据考古发现，在今天的阿富汗，发现了公元一世纪的佛教制品，此外，在敦煌还出土了很多竹简，根据其上的文书记载，有一个叫做谭堂的佛家弟子下了一个帖子邀请客人去他家吃饭，小聚一下，他的家叫“小浮屠里”，浮屠是佛教专用词。这个地方叫“小浮屠里”，说明已有不少僧人在这里居住，已形成了一个小的聚落，名字用的就是佛教名称。因此也有学者认为，佛教的传入也可能是通过阿富汗到敦煌再到四川的。
考古证明汉代四川地处丝绸之路前沿
记：两汉三国时期成都出现了大量西胡人活动的记载？
霍：近年来在四川发掘出了大量的陶俑和画像砖，上面有大量西胡人的身影。胡人陶俑显示出显著的异域特征，如头上戴着尖帽，鼻子很高，眼窝很深。他们的身份最常见的是乐师。这些胡人跟生活在成都平原的华夏汉人有着明显区别。此外，在汉代三国时期流行的画像砖上，也可见西胡人的身影。这些胡人形象从哪里来的呢？《三国志》记载，蜀汉后主刘禅时期，“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这些人都是胡人，他们进入到蜀汉的军队中帮助蜀汉作战，同时也在成都生活，为这里带来了不同于中原的西域文化。
在三星堆发现的黄金权杖也很有意思。有句老话叫“问鼎中原”，这里的鼎是中原地区权力的象征，有多少个鼎配多少个龟，以区分统治阶层的权力等级。三星堆发现的青铜权杖明显不是中原地区的权力象征，而是带有显著的西域色彩。可见在丝绸之路形成前，四川就与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交流前沿。
记：成都博物馆的汉代文物中常常出现长翅膀的马的图案，它们与丝绸之路有关系吗？
霍：《史记》记载了汉武帝寻找天马的故事。当时中亚有个大宛国，在今天的阿富汗，这里的马传说是天上神马的后代，神骏异常，不仅长得强壮，尤其擅跑，从军事角度看，这种马可以改善汉帝国的骑兵能力，便于与匈奴作战。从精神角度来看，天马在中亚被认为是神的象征，可以载着要升仙的人进入天国。汉武帝为了获取天马，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争。
到了中国后，天马逐渐被本土宗教认为和神界最高主宰关系密切。在墓中放上有着天马图案的随葬品，寄托着墓主希望通过天马到达天界成为神仙的愿望。包括成都在内的四川地区，出土了大量带有翅膀的马的汉代文物，都表明了从中亚通过丝绸之路流传过来的对天马的崇拜。
由此可以看到，汉代的四川地处丝绸之路前沿，而丝绸之路也并非简单的一条商业通道，它还起着文化交流和融合的纽带作用。
丝路远迢迢 成都皆重镇
记：成都是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
霍：成都是一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城，而在丝绸之路上，成都也是一座非常重要的城市。首先，早在先秦时期，成都就处在中外文化交流的前沿。打开地图可以看到，从地理位置来看，我们要到中亚、南亚去，最近的道路不是长安，而是成都。
第二，秦汉以来成都就是丝绸生产的中心，这里有着非常发达的养蚕和丝织产业。成都老官山汉墓出土了4台蜀锦提花机的模型，充分表明成都在西汉时期丝绸的织造技术已达到非常高的水平。这个汉墓里出土的织机模型，用考古材料有力证明，从汉代开始，成都就是重要的织锦生产基地之一。
第三，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名词命名南方丝绸之路，那成都就是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起点。
记：成都与多少条丝绸之路有着联系？
霍：从今天来看，主要的丝绸之路都与成都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第一条路线是西北线，通过成都北面今天川西北岷江上游可以直接抵达甘肃、青海，与传统的北方丝绸之路相沟通。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通道，历史上称为羌中道、甘青道和河南道。
第二条线路是长江。顺着岷江水道连接长江，是四川通往中原地区的重要通道。在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成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节点，长江流域的佛教通道，北通丝绸之路，南面经过成都，然后经过荆州、建康组成了一个覆盖面巨大的网络。
第三条线路是东南线。在古代巴蜀地区的东南部，可以和今天的广西广东相通。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与罗马的商贸活动，可以“东南通交趾，又水道通益州、永昌郡。”由此可见，成都在东南线上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交通枢纽。
记：南方丝绸之路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年代？
霍：南方丝绸之路如果要以丝绸作为标志物，当然它就只能是在丝绸产生以后。从今天的考古结论来看，丝绸之路产生于汉代。那么在汉以前有没有一个商业交通路线通往国外？肯定是有的，但它不成规模，没有被官方放到一个国家层面来考虑。所以如果一定要讲丝绸之路，我认为汉代是比较可靠的，因为有大量文献材料、考古材料可以作证据，比如丝绸、天马像、胡人像等。
不过我认为，这条道路形成的过程以及覆盖面要系统去考察，不要仅看一条线，也不要仅停留在汉晋一个时间点，像三星堆要不要去看？像三星堆以前的史前时期要不要去看？我认为都值得去看。这样一来，对我们今天讲的南方丝绸之路或者叫西南丝绸之路来说,才是一个比较丰满且比较广阔的时空概念。所以我认为,在研究南方丝绸之路的时候，不能画地为牢，一定要有广阔的眼界。
